文學原鄉(xiāng)
馬桑樹兒搭燈臺,寫封書信與姐帶,郎去當兵姐在家,我三五兩年不得來,你個兒移花別處栽。
馬桑樹兒搭燈臺,寫封書信與郎帶,你一年不來我一年等,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,鑰匙不到鎖不開。
——摘自桑植民歌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
鄉(xiāng)野中,一曲曲蕩氣回腸的動聽民歌;血液里,一股股奔騰不息的生命涓流。
——摘自紀紅建長篇報告文學《馬桑樹兒搭燈臺——湘西北紅色傳奇》
作家紀紅建。
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周月桂 龍文泱
傾聽一支民歌的時代回響,這個夏天,我們來到了桑植。
山林里,總有潮濕的霧氣,水面上,浮起一層煙云。湘西北,邊地山高林密,在漫長封閉的歷史里,長出茂盛的植物和民歌。
1935年11月,秋雨綿綿、梧桐葉落的時候,紅二方面軍從湖南桑植劉家坪開始了長征。
千軍萬馬自茲去,幾時人馬再回山?秋雨之中,盡是熱淚紛飛,盡是生離死別。
“馬桑樹兒搭燈臺,寫封書信與姐帶……”送軍路上,久久回蕩著桑植民歌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。戰(zhàn)火硝煙中,民歌與愛情依舊在蓬勃生長,那是土家族、白族、苗族等桑植人民不渝的血色浪漫。
今年9月25日,在桑植洪家關白族鄉(xiāng)開幕的第二屆張家界旅游發(fā)展大會上,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,這首源于高山與澧水、染紅于熱血年代、風行于長征路上的民歌,再次唱響在桑植的山水之間、田野之上。
8月7日,桑植縣五道水鎮(zhèn),澧水源頭的巍巍群山。
一河詩歌
山間與水邊,民歌生長的地方
一根竹管從高山伸向屋前的水缸,水流清澈而細小。
屋檐下,76歲的袁紹榮端坐,面色紅潤、眼睛明亮,頭發(fā)一絲不茍。
人們說,他是桑植縣五道水鎮(zhèn)團堡社區(qū)最好的土家族民歌手。
我們請他唱首歌。他說:“對著大山才好唱呢。”
于是立刻換了一套土家族服裝,動身去杉木界尋一片好林子。路上卻下起了大雨。
找了一座無人的土家吊腳樓避雨,登樓,在破舊的木陽臺上,對著大山唱了起來……
“叫我唱歌就唱歌,叫我撐船就下河……”沒有燈光、音響、妝造,大山就是最華美的舞臺,人一站定就開唱。
“高山砍柴不用刀,大河挑水不用瓢,好姐不要郎開口,只要眨眼動眉毛”,唱到情歌,眉眼更加生動。
“馬桑樹兒搭燈臺,寫封書信與姐帶……”唱到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,一改方才的粗獷高亢,變得深情款款、柔腸百轉起來。
因為激動,袁紹榮的臉色越來越紅,瘦削的身體在微微顫抖,歌聲卻穿過雨聲、蟬聲,沒有一絲渙散。
我們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,但是他不想停,一首接一首地唱。身體里,似有太多急需抒發(fā)的熱情和無法排解的寂寞。歌聲里,如有大山的雄偉粗獷,又有流水的纏綿悱惻……
歌聲起于湘西北八大公山神秘潮濕的森林,巨大的亮葉水青岡身上,鋪滿青苔和藤蔓。
歌聲起于澧水源頭五道水鎮(zhèn)七眼泉,澧水裹挾著八大公山的靜謐,從灌木與亂石中找到出路,“綠水六十里,水成靛澧色”,一河的煙云、石頭、詩與歌,傾瀉而下。
“桑植民歌是從遠古傳下來的,從水里流出來的,從土里長出來的,從風里吹來的,一代一代,口耳相傳。有了歌,我們上山砍柴、下河摸魚,就有了伴……”從五道水鎮(zhèn)走出的桑植民歌市級代表性傳承人黃道英,用詩一般的語言說。
民歌,與愛情有關,與戰(zhàn)爭有關,更與日復一日的勞作相關。
桑植民歌里,船工、木工、巖工有高亢的號子,種地有山歌助興,采茶有采茶的歌,插秧有插秧的歌,薅草有薅草的鑼鼓。
“飯可以一天不吃,覺可以一天不睡,歌不能一天不唱?!鄙V裁窀鑷壹壌硇詡鞒腥松猩涞母枋窃诨鹛吝厡W的,小時候長輩談天說地,興起時唱歌,他就舍不得走,一直聽一直不肯睡。
尚生武說,從前的桑植,可謂無人不歌,無人不舞。1942年的《桑植縣志》稱,“白叟黃童盡歌舞”。
日積月累,桑植民歌成為一座巨大的寶庫,桑植被稱作中國民歌之鄉(xiāng)、“歌的海洋”,桑植民歌被譽為“流金溢彩的金色旋律”。
五道水的村莊里,男女老少,盡是歌手,人們唱著山歌勞動,唱著小調抒情,唱著燈調起舞。
歌聲與澧水一道流下,與河流中的石頭互相碰撞,無數的蟲鳴、鳥聲、水聲,回響不已。
7月11日,桑植縣五道水鎮(zhèn)七眼泉附近,土家族民歌手袁紹榮唱起了山歌。
漫山赤誠
馬桑樹叢里,無數壯烈往事與血色愛情
正午陽光熱烈,蟬聲如瀑,桑植縣洪家關光榮院,賀錦齋烈士墓的一側,馬桑樹傾灑下一片陰涼。那一刻,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的歌聲又在作家紀紅建的心中響起。
2016年,紀紅建在桑植洪家關、劉家坪等多地走訪,走到哪里,都會聽到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,聽得自己都會唱了。
后來,他創(chuàng)作了長篇報告文學《馬桑樹兒搭燈臺——湘西北紅色傳奇》,還原了一段血與火的紅色歷史。
書的每一個章節(jié),都由一首民歌開頭。
第一曲是《門口掛盞燈》,“門口掛盞燈,照在大路上,同志們好行軍”,那是魚水情深、血濃于水;
第二曲《不打勝仗不還鄉(xiāng)》,“有情妹妹等候我,不打勝仗不還鄉(xiāng)”,那是責任在肩、情深義重;
第三曲便是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,“郎去當兵姐在家,我三五兩年不得來”,那是戰(zhàn)爭與愛情,生離與死別……
“民歌中最打動人的,還是情歌。戰(zhàn)爭時期的愛情,尤其悲壯動人?!奔o紅建哼唱起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,口音濃重,情感也濃重,他講起書里那個血色愛情故事——
1928年夏季的一天,賀龍元帥的堂弟、紅軍師長賀錦齋改編了傳唱久遠的桑植民歌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,將“郎被生意纏住手”改成了“郎去當兵姐在家”,委婉的曲調與質樸的歌詞,演繹了桑植男兒熱血的情懷、桑植女子堅貞的愛情。
賀錦齋將這首歌留給妻子戴桂香,隨即奔赴戰(zhàn)場。一個多月后,在石門泥沙鎮(zhèn)戰(zhàn)斗中犧牲,年僅27歲。
“你一年不來我一年等,兩年不來我兩年挨,鑰匙不到鎖不開?!?995年,在洪家關光榮院里,戴桂香結束了一生漫長的等待,與丈夫重逢。
7月12日,桑植烈士陵園。
在桑植,紅色年代的愛情故事,像馬桑樹一樣漫山遍野。
作為湘鄂邊、湘鄂西、湘鄂川黔革命根據地的中心地,邊地桑植是一片火紅的熱土,豪邁的桑植人民,成為紅色浪潮中的一股重要力量。
據桑植縣委黨史研究室資料,當時不到10萬人的小縣,先后共有5萬多人參加紅軍、游擊隊和地方紅色政權,為革命獻身的有1萬多人……
戰(zhàn)火硝煙中,產生了大量的紅色歌曲?!凹t漆桌子四四方,不打勝仗不回鄉(xiāng)”“要吃辣椒不怕辣,要當紅軍不怕殺。刀子架在頸項上,砍掉腦殼只有碗大個疤”,全是邊民的血性與豪邁,全是革命者的大無畏精神。
1935年,紅二方面軍從桑植劉家坪出發(fā),1.7萬人的紅軍部隊,有4000多桑植人跟隨賀龍?zhí)ど下L征路。此去隔山岳,世事兩茫茫,“盼望紅軍打勝仗,盼望親人早回來”,桑植民歌回蕩在山谷。
馬桑樹下,留下的妻子們唱著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,開始了漫長的等待。很多人,等來的是一本紅色的革命烈士證書。在桑植賀家,像戴桂香一樣的遺孀有70多位,被稱作“七十二紅嫂”。
今天,行走在桑植,遍地都是馬桑樹,不甚高大,生命力卻極強,“幾多回日頭曬,幾多回火燒山,一蓬接一蓬,雨后又綠了山”。
青青馬桑樹叢里,有先烈故居、戰(zhàn)場遺跡、紅色蘇維埃舊址……無數壯烈往事與血色愛情,如樹影斑駁。
馬桑樹好找,燈臺樹卻遍尋不獲。洪家關光榮院院長賀曉英帶我們四處詢問。行走在洪家關,家家戶戶都掛著“光榮之家”的牌匾,每位走過的村民,家里都有一個紅色故事。
“燈臺樹我認得,我知道哪里有。”70歲的賀德生是“桑植紅嫂”湯曉妹的后人。1931年,為掩護紅軍傷病員,湯曉妹帶著小兒子舍身跳崖,珠沉玉碎。
在一處茂密的林子里,賀德生找到了正在結籽的燈臺樹,樹冠如云,側枝層層疊疊往上生長,枝上一簇簇果實,華美如燈臺。
馬桑樹和燈臺樹生長的地方,一片熱烈又悲壯的土地。
桑植縣洪家關白族鄉(xiāng)賀龍橋
遍地新曲
每個時代每個人,都可以唱出不同的感覺
喝了酒,黃道英才肯唱歌。
聲音寬厚明亮,將人們帶到宏闊的歲月里。
在桑植縣空殼樹鄉(xiāng)陳家坪村的民歌寨,民歌手們常常聚在一起,切磋技藝,探討創(chuàng)新。7月的一天,黃道英、尚生武以及幾位年輕的歌手又相約民歌寨,酒喝得差不多了,他們獨唱、對唱、盤唱、合唱……歌聲里,人們忘記了時間,小小的房間流金溢彩。
同一首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,青年女歌手李紅艷唱是清甜柔婉,黃道英唱是蕩氣回腸。
“每一次唱都是一次再創(chuàng)造,每個時代每個人都可以唱出不同的感覺。”黃道英說。
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。新民歌組合歌梅拉組合,有一首改編的《新馬桑樹兒搭燈臺》,新曲調、新歌詞、新唱法,是土家人的新音符。
桑植民歌,在傳承中走向更開闊的所在。
8月底的一天,一頭牛作為冠軍獎品被牽到2024桑植村歌賽的舞臺上,十里八鄉(xiāng)的人們,共赴這場盛會,“邂逅民歌鄉(xiāng),情定馬桑樹”。
這場歷時近兩個月的村歌賽,從預賽到決賽,上至80歲的老奶奶,下至8歲的孩童,全縣近300個村500余名選手參賽,線上發(fā)布或關聯(lián)視頻2300多條,累計直播時長8300多分鐘,平臺累計流量超過2.4億……
歌聲如潮,匯成大海。桑植真正成了“民歌的海洋”,許多鄉(xiāng)村的美景、美食、農副產品、旅游資源等,也隨歌聲一起,被更多人看到。
桑植,正在用民歌打造新名片,叫響了“歌里畫里,桑植等你”的旅游宣傳口號。今年9月25日,第二屆張家界旅游發(fā)展大會在洪家關白族鄉(xiāng)開幕,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再次響起。
歌聲中,桑植邀請人們跟隨桑植的水,到仙辰島避暑,到柳楊溪“沖浪”,到南灘草場賞星……
高山澧水,孕育了桑植民歌;桑植民歌,又讓山水沾染了浪漫。
陳家坪村的桑植民歌寨里,舉行了一場又一場民歌節(jié)活動,已成為非遺展演地和集農耕、民俗、會務、游學、文創(chuàng)等為一體的農文旅綜合體。
9月的一天,秋陽中,一輛旅游大巴駛進民歌寨。
民歌寨歌舞隊立刻起身,跳起土家擺手舞,唱起迎客歌,擺下攔門酒,引得游人紛紛拍照。
這個平均年齡55歲的歌舞隊,是由村里在家?guī)O子的婦女組建起來的“奶奶隊”。
此刻,她們大聲唱著民歌,內心有了極大的滿足與欣慰。游客們也跟著熟悉的旋律,輕聲哼唱起來。
“筒車打水也澆田,花燈翩翩追彩夢,仗鼓聲聲響在山里面,祖宗留下的歌和舞,燦爛輝煌到今天……”歌舞隊唱起了一支新桑植民歌。
從遠古走來,從高山走來,從戰(zhàn)火中走來,桑植民歌,唱響于新時代的鄉(xiāng)村。
7月13日,桑植縣空殼樹鄉(xiāng)陳家坪村民歌寨,民歌手們聚在一起合唱、對唱。
背后故事
澧水源頭,一個寫詩的土家青年
周月桂
在民歌里長大的桑植人,無法不沾染上浪漫的氣息和濃濃的鄉(xiāng)愁。
小北身材敦實,頗有些不修邊幅,眼睛的形狀卻很秀美,盛著濕潤的純真與憂郁。
2001年,在城市里無所適從的土家族青年羅舜回到了家鄉(xiāng)桑植,在五道水鎮(zhèn)落腳。夏日傍晚,彩霞漫天,每日在澧水源頭洗澡,在水里吼山歌,無比自在,又無比孤寂。
山水那么美,民歌那么美,他融入這一方山水與人文,忍不住想表達點什么。
“詩與歌,都是生命的語言?!?012年,羅舜給自己取了個筆名“小北”,發(fā)表了第一首詩《親,可不可以陪我留在桑植》。
“主題就是呼喚游子回鄉(xiāng)吧?!爆F(xiàn)在回過頭來看,小北覺得那不算嚴格意義上的詩,但寫作是真誠的。
從此開始寫詩,大多數時候,寫山、水,寫土家風情,寫無法排解的憂傷。
有一天,小北在洪家關烈士陵園看到,石碑上的烈士名字密密麻麻,青青馬桑樹如列隊的兵。從此他的詩歌里,多了紅色故事、熱血情懷,出版的第一本詩集,叫《馬桑樹的故鄉(xiāng)》。
“你去桑植洪家關,念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名字/念一次,就像他們答‘到’一次/到/到/到/馬桑樹在那,沒有名字,也像列隊的兵”“每一棵芽都是接收信號的Wi-Fi/你不回信/我就長滿山坡……”
小北在澧水中的一塊石頭上坐下,赤腳浸入水中,讀他的詩《青青馬桑樹》。
詩與歌,隔著時空,唱和著,呼應著……
7月11日,桑植縣五道水鎮(zhèn),澧水北源流經八大公山
記者手記
聽見桑植
周月桂
離開桑植,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的旋律總在腦中盤旋,讓人忍不住哼唱出聲。
音樂,是人類最古老、最具感染力的藝術之一。桑植民歌最早源自原始農耕時期先民日常生產生活,歷經數千年,成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。
在桑植這片火熱的土地上,生活著土家族、白族、苗族、回族、高山族、蒙古族等28個民族,少數民族占總人口九成以上。桑植民歌,是民族文化交融的產物,人們以歌代語,以歌傳情。歌聲里,有最火熱的生活場景,也有人心最深處巨大的歡樂與隱秘的痛苦,無論時光如何淘洗,總能直擊人心。
穿越時光,桑植民歌正以全新的方式被人們重新認識。今年9月的桑植民歌音樂周,發(fā)布了首支通過AI編曲、演唱的桑植民歌《冷水泡茶慢慢濃》,眾多“青春新銳民謠樂隊”、外國民謠歌手,通過民謠、流行歌曲等不同形式,演繹桑植民歌之美。
技術與藝術的融合,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的對話,讓大山深處的桑植民歌,更多地被世界聽見。
本版照片均由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童迪 攝